《垄上人》首发于2024年第9期《人民文学》
老冯在朋友圈邀约大家去西海固赏藜麦,尝新麦,还配发了专门制作的藜麦PPT,很美观,上面的藜麦确实漂亮。他专门给我打来电话说:“来噻来噻,看看、写写,宣传宣传,你有生花笔,我有大藜麦,以后你血糖高了,免费供你吃。农村新了、农业新了、农民新了,有你写的。”
老冯曾在我们小区旁边的百货商场打工,我常去购物,就跟他熟悉了。老冯喜欢读书,常向我讨书看,当然看了我不少作品。他常会跟我争论一些问题,比如说:你们作家写农民、农村,总说故乡故乡的,农民哪有故乡,像我在城里奉献20多年了,五十知天命了,根还牢牢扎在老家,能叫故乡?只有你们这样从老家把根彻底拔了的才叫故乡,我们只能叫老家。如今,老冯已经不关心故乡还是老家的问题了——他回去了,搞起了特色农业,种上了藜麦。
藜麦又称印第安麦,原产地是安第斯山脉哥伦比亚、厄瓜多尔、秘鲁等国的中高海拔山区,是非常古老的农业作物,藜麦的重要生产国秘鲁已有5000至7000年种植历史,印加人称之为“粮食之母”。中国规模化种植藜麦不过十来年时间,它还未大量进入国人食谱,可是因为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的推荐,这种健康营养食品的知名度正日益提高。联合国将2013年设为“国际藜麦年”,口号是“藜麦:生物多样性和营养价值的典范”。藜麦有“植物黄金”之称,蛋白质含量高达16%至22%,富含9种人体必需的氨基酸及钙、磷、钾等矿物质及B族和E族维生素,尤其是不可溶性膳食纤维含量为7%至12.9%,特别适合糖尿病人食用。有这样一组数据作证,藜麦迅速走红。
藜麦浑身是宝,嫩枝嫩叶是优质的蔬菜,秸秆做动物饲料营养高于青贮玉米,藜麦有黑、白、红3种颜色,观赏价值很高,种藜麦就是种风景。
老冯知道藜麦是很早的。他曾在一家公司打工,老总患上了糖尿病,主食就是藜麦。那时候中国还没有规模化引进种植,进口的藜麦自然昂贵。老冯也患上糖尿病,可藜麦他吃不起,拍着自己的脸自嘲:“你一个农民工,还得什么老总的病么,你也想吃藜麦,逆天改个命啊。一斤几十块,差不多能买吃一个月的米面,你吃得起?你倒是生在富人的那个命上噻。”他吃荞面,吃得老是胃胀。
乡村振兴战略开始实施,老冯看着新闻报道,心里难免产生出自己的疑问,他对我说:“从新闻上看,国家是下了决心,可干啥都得有人啊,农村像你在《上庄记》中写的,如果家家铁将军把门,回村走上半天见不上一个人,你说咋振兴?总不能光靠人家外人来帮咱们乡村振兴吧。农村要振兴,先得振兴人,把人弄回去,有了人,才有振兴的力量。可想把人弄回去,连我这么大年纪的人都还留恋城里,年轻人能不留恋?难哩!”
我点点头,这也正是我“难”的地方。
乡村振兴战略一实施,我就打算写作《垄上人》了。改革开放以来,中国乡村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我的老家、被冠以“中国最贫困地区”的宁夏西海固更不例外。《上庄记》《锦绣记》是我第一次写巨变,写的是改革开放,城市大门向农村敞开,农村劳动力涌进城市,种“铁杆庄稼”去了;《西海固笔记》是我第二次写巨变,写的是“贫瘠甲天下”的西海固打赢了脱贫攻坚战,与全国其他地区同步迈入小康。这之后,乡村振兴战略拉开乡村新一轮巨变的大幕,作为作家,我责无旁贷,决心写一写,之所以迟迟没有动笔,“难”在人上:农村空心化、人口流失率居高不下。
土地是农民的祖产,农民是乡村真正的主人,推进乡村振兴、推进乡村建设,是为农民而兴、为农民而建。推进乡村全面振兴的最大能动性在于农民,振兴乡村必然要依靠广大农民的参与,尊重其主体地位、发挥其主体作用,激活农民的主人翁意识和创造力。农民掌握了发展的主动权,农村才能持续创造新质生产力,实现从“外部输入”到“内生发展”的质变,乡村才能焕发出蓬勃的生机与活力,乡村传统文化也才能继承和发展。这是我对乡村全面振兴的理解,也是书写乡村振兴必须凸显、揭示的深层逻辑。
大约在乡村振兴战略实施的第三个年头,老冯终于耐不住了,说:“宣传得铺天盖地的,说得美得很,看这架势我得回去具体看看,别把好事给耽搁了,大耳朵老家伙都回去了。”大耳朵是常和老冯喝两杯的打工者,常说一句赌气的话:“死了埋也要埋在城里。”回去不久,微信聊天中,老冯说:“哎呀,政策从农民心上过一遍,美得哈(吓)人哩,国家是下了大功夫,花了大本钱!”回到老家的老冯,一口正宗的老家话。
老冯搞起特色种植。农科院从玻利维亚引进藜麦在西海固试种,选了老冯的村庄,这跟老冯的积极争取有关系。藜麦终于试种成功,这年,老冯借助政策扶持一下子种了1000亩。他说:“长势喜人得很,不但好吃,还好看,黑的、白的、红的,一种麦几种色,搞起观光旅游,还得了补助。”
几个朋友一约,第二天就去了老冯的村庄。藜麦确实漂亮,村庄更漂亮,种上了牡丹、玫瑰、万寿菊、文冠果、油菜,还有供港蔬菜。如今的农业已远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种植,农旅融合使田野成了旅游景区,乡村颜值与经济效益成倍提升。老冯笑笑说:“项目多,机会多,补贴大,资助大,扶持政策对农民的号召力大得很,跟我年纪相仿的老乡回来了,年轻人也回来了。不少人在城里奋斗多年,也都认识到了,归宿还是在土地上,农民的希望,还是在田野上,国家这脉把得准。”我给他竖起两个大拇指,他又说:“农民有理想,农村有希望;农村有希望,农民有力量;农民有力量,农业有产量。”老冯的口才是很不错的,他在打工的公司经常参加员工文艺演出,说顺口溜、三句半。
行走在西海固乡村,修路架桥、翻建学校、农机购置、高标准农田建设、养殖示范、采摘文旅、无人机作业、直播卖货等,这些都有大力度、全方位的政策扶持,一同向农民发出强劲的召唤,乡村正在走出“人少”这一困局。“外人”来的也不少,都是搞科技、进行项目指导、提供服务的。
现在农民走出了捉襟见肘的困境,回来带着积累的资金、技术、经验、见识、信息,脑子活得很。重要的是,农民的心志得到了振奋,他们不再自卑,内心充满愿景,浑身充满干劲,正以主人翁的姿态展现出强大的内生动力,塑造着自己的全新形象。另一方面,由于大量农民外出、农村空心化导致的传统乡村社会关系、人文生态的衰落,也随着农民的回归得以改变。正如老冯总结的:“农民有理想,乡村有希望!”这才是真正的山乡巨变。
还在西海固的游走中,《垄上人》的写作就开头了。
(作者系宁夏作协原副主席、宁夏报告文学学会会长)
责任编辑:贾倩